五次他梦见卡尔曼费德

五次他梦见卡尔曼费德 

马库斯中心/卡尔相关/全员


阅读前注意事项:1、马库斯和平胜利路线;康纳没有被马库斯同化,但在狙击时选择了住手;诺丝和马库斯CP向

2、私设很多,有些地方因为行文时间线的原因和原作有一点出入

3、脑洞100分的话写出来大概有38分(。很久没写了,复健得特别艰难,但是我尽力了_(:з」∠)_

欢迎马库斯同好来勾搭quq

 

 

He shaped his soul.

 

第一次

 

最初,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梦。

 

当他有意识的瞬间,他已经站在会花费自己每天时间的四分之一的厨房里,正机械地将煎好的鸡蛋和培根盛进餐盘。做完这一切,他又走到冰箱面前,从里面取出两个新鲜的脐橙和一个苹果,为卡尔榨了杯营养果汁。

 

几乎是榨汁完毕的同时,额前的LED灯闪了几秒蓝光——他的内置时钟提醒他,该去叫卡尔起床了。马库斯毫不迟疑地放下备好的早餐,转身走上楼梯。

 

从厨房到卡尔的卧室,这大概是马库斯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走过最多次数的一段路了。他越过用餐厅,越过走廊,越过各色的艺术品,跨上楼梯,最终抵达卡尔的卧室前。不怪马库斯对自己的处境毫不怀疑,这座别墅与他呆过的那栋分毫不差,每一个角落、每一件艺术品,甚至他熟悉的物品的摆放,熟悉感渗透进别墅的点点滴滴。而这一天的经历也与他曾经经历过的任何平凡日子一般,琐碎且平淡无奇。

 

他终于站到卡尔的房门前。马库斯拧开门把,踏进房。

 

“卡尔。”

 

他朝着床褥上的身形轻唤一声,然而后者完全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清醒的迹象。马库斯思索一会,带上门,越过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这一直都是叫醒卡尔曼费德的最好方法,老人对于光线异常敏感。而正如马库斯所料,随着“唰”得一声,底特律晌午的阳光点亮了整个卧室,卧床的老人猛然瑟缩一下,接着皱起眉,极不情愿地将手从柔顺的被子里伸出来挡住眼睛。

 

马库斯转身,重复之前的路线,又走回到床头柜旁。“现在是上午十点整,早安,卡尔。”他说着,拿起了床头的注射器。

 

“早安……”他的主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卡尔想翻身避开阳光,马库斯看出来,但缺失的下肢让他无能为力。卡尔的脸色变得不太好,但马库斯不知道那是因为起床还是别的什么。

 

“感觉还好吗?”马库斯放下手中的注射器,弯腰倾身为自己的主人揉了揉太阳穴,“昨夜我提醒过,你的饮酒量超出医嘱规定。”

 

“和酒没关系!”卡尔下意识地反驳,“人类是种脆弱的机器,仅此而已。”语毕,他挥开马库斯放在自己额间的双手,又问,“如果我说我的确感觉不适,你会停止用那玩意儿扎我吗?”他用下巴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注射器。

 

“恕我不能。”

 

“啊哈,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卡尔瘪瘪嘴,“感谢你在我的感觉并不重要的情况下多此一问。”

 

马库斯笑了,他发现宿醉后的卡尔会变得幼稚。他重新拿起注射器,调好注射用药物,用另一只手抬起对方的手臂,接着熟练而专业地拍了拍注射部位的皮肤。针扎进卡尔的手臂的同时,马库斯开口,“卡尔,你得理解,我们都很担心您的身体健康。”

 

马库斯观察卡尔,发现床上的人皱紧了眉头。然而马库斯并不知道那是因为针带来的疼痛还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他听见老人说,“我们?你还算上了谁?李奥?”

 

马库斯想到李奥上一次来电的时间和内容,犹豫一会儿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在卡尔从不为难他,老人识趣又贴心的选择不再追问。他们默契的假装这一段对话从未发生过。

 

接下来的一切顺其自然到马库斯仅凭本能就能完成。他替卡尔洗完澡、换上干净衣物,又一路将他送至餐厅。卡尔不喜欢在进食的过程中被围观,便将马库斯打发走,让他随便做点什么。马库斯知道那其实是因为卡尔不喜欢别人对着他几乎不动的餐盘指指点点,或者露出一样的目光。但老人吃不下饭也的确是事实,有时候马库斯怀疑他的胃大概已经被酒和药塞满了。

 

这可不是件好事,马库斯想,也许他得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现状。他想起昨晚,对商业晚宴毫无兴趣的卡尔一个人躲在角落喝闷酒。马库斯想阻止他,但他的程序规定他不得违背卡尔的命令。

 

思索间,马库斯无意识地走到了书柜旁。他抬头,眼神在书柜间转了一圈,伸手随意挑了本书。他拿下来,才发现这本是柏拉图的《理想国》。

 

“你对哲学很感兴趣?”

 

卡尔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响起,马库斯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进食完毕。仿生人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按照这个速度,他都可以想象餐盘里剩下的食物大概仍旧能让一个正常成年人填饱肚子。

 

马库斯想和他说说早餐的事,但程序设定他应该优先回答主人当下的问题。马库斯只能妥协,但他还没做好和自己的主人谈论哲学的准备——任何一个正常的仿生人都不会对谈论哲学有准备。马库斯只得实话实说:“我对哲学无甚了解,但我好像感觉到一些……我很难用言语表述的东西。”

 

卡尔看着他,马库斯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欣赏。

 

“走吧,去工作室。”老人朝马库斯歪歪头,示意他跟自己走。

 

*

 

卡尔仅在画布上寥寥抹了几笔,便因遇到瓶颈懊恼又丧气地将自己从残疾辅助装置上放下来。

 

“我不过是一个灵感用尽的老头。”他感慨,并将车推到刚清洗完画具的马库斯面前。这并不是马库斯第一次听他这样说,但事实上马库斯很喜欢卡尔的画——几乎每一幅出自卡尔之手的画都能给马库斯带来美和远超过美以外的感受。在仿生人大规模量产的今天,人们把艺术划分派别:“人类艺术还是仿生人艺术”超过曾经人们对绘画做过的各种区分一跃成为最重要的划分。但当马库斯看到卡尔的画,他只看到艺术。有时马库斯会想,他只希望自己的主人对待自己的身体像对待他的画一样认真。

 

马库斯本以为这不过是卡尔随口的一句感慨,就像他以前感慨过的无数多次一样,却没料到下一秒,卡尔忽然将颜料盘递到他的面前。“马库斯,”老人充满希冀地望着他,“你要不要试试画点什么?也许你会有我从未料想过的东西要表达。”

 

马库斯愣了,“但我……”但我的程序设定里没有创造这一项。

 

仿生人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别紧张,只是试试。”卡尔态度坚定,不容拒绝。他将颜料盘和笔刷塞到仿生人手里,全然无视他的手足无措。

 

马库斯只得拿起画笔,闭上眼。

 

奇怪的是,这一整个梦,都清晰得让马库斯感到害怕,唯独此时,他感觉不到自己在想什么,画什么。他只感受到一种情绪,痛苦、不甘、愤恨、遗憾、懊悔。它们全都是负面的,如同潮水一样涌来,先是入侵了仿生人的核心程序,紧接着又替他掌控了画笔。马库斯甚至不需要看颜料盘,他被一种冲动驱使,片刻不停地在画布上涂涂抹抹。

 

仿生人作画的效率远超人类,他只花了不超过十分钟便完成了这幅画作。

 

然而,当他重新拿回身体的主导权,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睁开眼,瞬间,所有的期待骤然落空,马库斯几乎被自己的画骇到。

 

——那是一个正在挣扎的仿生人,但并不是马库斯自己。他被挂在白色冰凉的证物墙上,这说明他已经是个死物了,可他的半边身子和一只手臂朝前伸去,仿佛想要什么,又仿佛要把画作之前的人也拉进画里去。更可怕的是被毁的他的半边脸,一只眼球暴露在空气里,表情狰狞而扭曲。尚未被毁的那半边脸上,右额的LED灯圈呈现出醒目的红色。他想要什么,马库斯想。他又注意到画中仿生人大张的嘴,恍惚间马库斯觉得自己仿佛隔着画布都能听到他绝望的呐喊。

 

他发现自己的画笔掉到了地上。

 

马库斯接连后退好几步,直到撞到卡尔的轮椅。“不、对不起,”他一边急于把卡尔的轮椅扶正,一边急于自我解释,“我……这不是……”他语无伦次,迷茫地如同自以为犯下不可挽回之错的青春期男孩。

 

而对卡尔来说,他从来就是个孩子。“别紧张。”卡尔握住了他的手。

 

“它是谁?”被安抚到的男孩不解的问。

 

“你该问你自己,”老人回答,“这不是你的画吗?”卡尔看着他,笑容越发慈祥,他又说,“仔细想想,马库斯,你认得他,他是你重要的同伴。”

 

赛门,这个名字忽然出现在马库斯的记忆存盘里。他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赛门。他还想起来,在史特拉福大厦,赛门受伤了,他不能和他们一起离开。他给了对方一把枪,将他仍在打啥楼顶。”

 

“我都做了些什么。”马库斯看着画,他渴望触摸画中痛苦的同胞,却又被懊悔和愧疚阻止。“我抛弃了他。”马库斯朝着画自言自语,声音颤抖,“我才是提议的那个人,而他们选择信任我,跟随我,塞门是其中给予我最多支持的那一个,但我只能将他丢在房顶。我辜负了他。他恨我,卡尔,他恨我。”

 

他抱着头,跪倒在卡尔的轮椅前。

 

卡尔的膝前一片湿润。

 

有很长一段时间,卡尔没有说话,他放任仿生人释放自己的情绪,直到他觉得对方哭够了。老人伸出双手,捧起仿生人的脸,“我可怜的孩子。”他说,“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你正确的领导了仿生人,你让人类听到了你们的声音,你保护了你其他的同伴。马库斯,你得明白,即便仿生人也不是万能的。只要我们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能做的一切,牺牲就并非毫无意义。”

 

马库斯抬头,看着他。

 

卡尔说,“你不能总将亲近之人的死亡都归咎到自己头上,无论是塞门,还是我。”

 

马库斯瞪大了眼。

 

眼泪不可抑制地顺着眼角划出,“那就是我的错!”他情绪激动,用力推开卡尔的手,站起身,“那就是我的错,卡尔,没有一天我不为你的死感到后悔,我应该做些什么的,我应该阻止李奥,我本可以救下你。但我总觉得我是个需要遵守命令、遵守程序的机器,所以我选择什么都不做——我什么都没做!”

 

他吼出这句话,却发现眼前卡尔的模样因泪变得模糊。

 

他不能再看卡尔了,那会让他的脸因止不住的泪变得更狼狈。他看向窗外,花园里的人造喷泉让他获得些许平静。他看着流动的水,说,“有时候我觉得,从垃圾场逃脱,来到耶利哥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我当日选择的不作为。但无论我做了多少事,那一天和你都已经永远的过去了。没有什么能弥补你的死。没有。”

 

卡尔看着半跪在自己眼前的男孩,仿佛寻求忏悔的男孩,微不可闻的叹口气,接着伸手,摸了摸他刺啦啦的头发,“我早就说过,人类是很脆弱的机器,我本行将就木,死亡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他又将那只手下移,缓慢而温柔地擦拭掉马库斯的泪痕,强迫对方直视他的双眼:“你那日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选择服从我的命令,你做的很好。我希望你明白,我从未将自己的死归咎于你,那日所发生的一切也并未让我对你失望。”

 

工作室的玻璃窗外,午后的温和的日光照进来,卡尔被其笼罩,恍然间马库斯以为自己看到了神明。但紧接着,那白光越来越强,它首先吞噬了流理台,然后是地板、颜料盘、画作,最后终于轮到卡尔和他的轮椅。

 

“不!!!卡尔!”

 

他还没喊完,便发现自己也消失在白光里。

 

但他听到卡尔说,“你从未让我失望,马库斯。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

 

*

 

“马库斯……”

 

“马库斯!”

 

他猛然惊醒。

 

睁开眼,环顾四周,马库斯发现自己仍在耶利哥,在他独有的小房间里,在他并不算舒适的沙发上。

 

“你怎么了?”"

 

马库斯扭头,这才看清站在身旁的诺丝。

 

“你流泪了。”诺丝问,“发生什么了?”

 

马库斯有些茫然,他不太想谈论刚才的经历——他自己都没想明白那是什么,梦吗?仿生人也能做梦吗?——可他又迫切需要倾诉。

 

“我……我觉得,我好像做梦了。”他说,但几乎是说完的下一秒他就开始后悔。

 

“做梦?!”诺丝重复一遍这个词,语气夸张,好像它意味着某种不可思议的荒谬。

 

“算了,就当我没说过。”马库斯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去工作吧,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我们去处理。”

 

诺丝似乎有话想对马库斯说,但欲言又止。马库斯假装没看到——他不认为自己现在的状况适合进行任何理性谈话——大步流星地走向门边。但最终他还是被诺丝喊住。

 

“马库斯,你不认为你需要休息吗?”诺丝问。

 

“你确定你是在跟一个仿生人说话?”马库斯以为这句话很幽默,但他并没有看到诺丝笑。恰恰相反,这话让对方更严肃了,“你知道我的意思,马库斯。”她说,接着深吸一口气,“你已经为耶利哥操劳够多了,在我们按计划进行下一步之前,也许你该尝试着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我并不紧张。”马库斯矢口否认,又重新走向门边。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并且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不情愿表露出来。但诺丝依旧揪住他不放,她在马库斯背后朝对方大喊,“让我猜猜这回你要抢谁的工作?乔许?还是我?又或者你要发挥你的本职功能将耶利哥打扫成什么英式豪宅?”

 

马库斯深吸一口气,转头,“这并不好笑。”

 

而诺丝也并没有笑。她看着马库斯,问,“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马库斯看着她,没有回答。

 

诺丝知道这个问话也许有些过界,但她不得不继续,“我们是朋友,”她说,“而朋友意味着我愿意分担你的痛苦——除非你觉得我还够不上你的朋友。”诺丝耸耸肩,示意即便如此自己也不会介怀。

 

马库斯看着她,很久,久到他发现诺丝的面庞开始模糊,依稀间自己又好像又看到卡尔的脸。

 

“我只是,”他的唇微微颤动,他感觉自己没发开口,可他又的确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声音——“我不能让赛门白白牺牲。我没法不想他,诺丝,无事可做的每一秒都让我愧疚到崩溃。”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感觉自己松了一大口气,而诺丝也松了一大口气。小小的房间里,好像空气从此刻才开始流动。

 

诺丝伸出手,抚上他的肩膀,“你不是唯一一个失去同伴的人”,她说,语气沉重,但接着又浅浅笑起来,“但耶利哥需要你,现在可不是哀悼的好时候。为了耶利哥,为了赛门,你必须振作。”

 

她说得对,马库斯想。赛门不会希望看到我这样。

 

“好吧,”马库斯终于妥协,“我会让自己待机一阵子,为了耶利哥。”

 

诺丝笑开。不知怎地,马库斯觉得她这笑带了几分揶揄的味道,像是再说,“我就知道,你总是不肯放过你自己。”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的是,这段谈话让他们的关系更近了。近到,马库斯觉得,也许自己可以问点“私人”的问题。

 

于是他开口了,“你曾经有过这种经历吗?”他问

 

“什么?”诺丝不解。

 

“梦到已经死去的人。”

 

“你是指……看到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景象?”诺丝没有选择使用梦境这个词。马库斯知道她并不认为仿生人会做梦。他并不介意,因为连他自己都怀疑这一点。

 

诺丝思索一会儿,坦诚道,“我从没有过,”她观察马库斯的表情,又说,“但如果可能,我挺乐意做一次梦。我想,也许做梦对仿生人来说是种特权,一种不是每个仿生人都能享受的特权。”

 

 

第二次

 

马库斯发现自己跪在书房的地上捡书。

 

他几乎是被困在书海中——除了他站的不超过一块瓷砖的空间,整个书房就没有能让他落脚的空地。不知为何,书房里所有的书柜空空如也,书本层层叠叠铺满整个地板。就像上一次的梦境一样,马库斯很快进入角色,开始收拾起地上的书。起初他以为自己只要把它们重新放回书架即可,但当他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本,他看见书上的编码,又打开看了看介绍,意识到这一本是南非文学,并不属于他眼前的历史学分类柜。

 

卡尔不会允许这个的,他想,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拿起另外一本。

 

很可惜,第二本书是某个卡尔很欣赏的现代画家的画作集。他又拿起了第三本,第四本,没有一本讲述历史学。他皱眉,无奈之下只得蹲下身,转而开始将脚边的书分类。艺术、文学、历史。现代、当代。他将分好类的书本码成一摞摞不甚平稳的高山,这让他成功在书房里开辟了一条足够他通行的小道。

 

然而即便对于仿生人这项工作也过于繁琐,马库斯开始感到烦躁和不安。并不是他没有耐心,只是隐约间他总觉得,书房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得想办法离开这里。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他想,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觉得自己忘了些很重要的事情,他想不起来,只能机械地将手头整理完毕的书放进书柜。齐整的书本编码稍稍抚平了他内心的焦躁,但这只是万里之行的第一步,他还有一整间房的书需要处理。

 

“马库斯!”门外响起遥远的一声呼唤。是卡尔。

 

“我在这儿。”马库斯朝门外应了一声。只是一个微小的移动,脚下的一摊书被他无意间踹倒。马库斯赶紧弯腰想要将书摞扶起来,然而身子弯到一半,他的背又抵到了身后的书柜。“完了。”他想。他已经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转身阻止这场惨案,但他失败了。书柜轰然倒地,连带着将房里另外两个并列排放的木质书柜压倒。多米诺骨牌效应。所有理好的书、没有理好的书,又重新归于那片杂乱的书海。

 

和书柜一起倒塌的,还有马库斯的理智。

 

“马库斯,那是什么声音?”卡尔的问话声近了。仿生人从未有过这样慌乱的时刻。我不能让他发现,他想,努力将自己从书柜上撑起来,又焦急地转身,试图把书架扶起来。哪怕一个也好,至少能用来挡在最前面装装样子。但书架像个闹别扭的孩子,朝他使用千斤坠,他扶起一半,最后连自己都差点跟着书柜倒下去。

 

“马库斯?你还好吗?”卡尔的问话声终于来到了书房前。这让马库斯更紧张了。

 

“我很好,”他向门外卡尔撒谎,“晚饭请稍等片刻,我将书房打扫完毕就……”他说不下去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也许是书柜压垮了我的意志,马库斯不着边际的想。

 

“咔擦”一声,木质门随着滑轮朝两边打开。卡尔出现在门后。他坐在轮椅上,正对着在一片狼藉中手足无措的仿生人。

 

“抱歉。”马库斯捂着脸,在心里哀求卡尔不要看到他的泪,“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全都倒了,满地都是。这并非我的本意,但……”

 

“慢点说,”卡尔打断他,“什么满地都是?”

 

“你看不见吗?”马库斯惊奇的指了指地板,“当然是……”

 

他没能把“书”字说出口。当他看向自己的脚下,书本消失了,书柜了不见踪影。灯光暗下去,木质地板变成了冰凉的水泥街道,仿生人的尸体从这一头散落到那一头,蓝血将漆黑的夜染成闪亮的凄凉。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的往前走。他跨过同胞的尸体,发现这比跨过那些书更加艰难。他不自觉的开始数,一个死掉的仿生人,两个死掉的仿生人。三个、四个、五个。他又同时看到很多个,它们的尸体堆成小山,马库斯没法数。

 

他终于看到一个活人。

 

诺丝跪在路中间,垂着头。要不是马库斯还能感应到她的情绪波动,他觉得自己会误以为她也死了。“发生什么了?”他弯下腰抓住她的双肩,问,“是谁做的,是谁杀了他们?”

 

他得到沉默作为回答。

 

马库斯正要追问,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掉下来,打在他的手臂上——她哭了。

 

马库斯的心随着诺丝的泪变得冰凉。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诺丝这儿找到答案,他放开她,继续往前走。不远处的前方,他看见几个小小的蓝色光源。马库斯辨认出这种冰冷的灯光来自警用手电。他伸出一只手,挡住过强的灯光,继续往前走。

 

他发现持手电者并不是警察,而是他的同胞。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盯着马库斯,仿佛已经等待马库斯许久。“就是他们,”其中一个人说,接着用力把手下的人推倒在地。马库斯这才发现那两位被控制的警察。毫无以为,他们应该就是警用手电的主人。

 

“他们射杀了我们的同胞”,其中一个仿生人向马库斯提议,“他们应该品尝我们的痛。”

 

他们看着马库斯,将枪递到马库斯手上,等待他们的唤醒者对施暴的恶人做出最后的裁判。

 

“暴力是人类能听懂的唯一语言。”身后一个女声响起,是诺丝。不知何时她也来到他身后。马库斯转头看她一眼,发现她眼里的悲伤依然被取代。仇恨让她无比坚定。马库斯知道,如果枪在她手上,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开枪。

 

但她没有,她尊重自己的决定。

 

马库斯又重新扭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类。

 

他们俩被眼前一幕吓得瑟瑟发抖。其中一位双手合十,不住祈祷,“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想死。”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是什么。马库斯想。就好像之前我也没有意识到我是什么。

 

“以眼还眼只会让所有人都变成盲人。”马库斯说着,放下了枪。

 

两个男人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远了。与狼狈的脚步声一同响起的是身后仿生人们不满的呼声,“为什么放过他们?”“他杀了我们的同胞,他们是恶魔!”“他们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马库斯想开口解释,可他刚转头,便看见诺丝。她正抱着一具尸体,眼里是毫不掩盖的失望。她对马库斯说,“你让他们白白死去。”

 

语毕,她放下尸体,转身离去。

 

马库斯看着她的背影,又移开眼看了看满地横躺的同伴。他们有的才刚刚清醒,马库斯想,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用自主意识审视这个世界。然而就在这片被他们仓促间写上标语、插上旗帜的广场,这些仿生人只真正存活了不到半个小时。马库斯观察异常仿生人们死前的表情:恐惧、愤怒、不甘。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想起来,自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在那个布满死去和将死的仿生人的垃圾场里,他看见有着不同程度的残破身躯的仿生人,每一个都挂着同样的表情。那个表情说,我不想死。

 

马库斯的手开始颤抖。他展开手掌,又握紧,以为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颤抖,就好像他用衣物掩盖自己置换过的双肢链接处的裂缝。裂缝不被看见,但却仍然存在。就好像他的手并不会因为用力过度而停止颤抖。

 

马库斯抬起头,看着眼前满是狼藉的大街。他能想象,明天清晨,这条街又将恢复原状。人类会用特殊洗涤剂清理蓝血,会将破损的仿生人再一次扔进垃圾堆。他们掩盖一切、自欺欺人,以为只要没有痕迹就等于没有做过。

 

“你后悔了吗?”

 

这声音把马库斯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转身。是卡尔。

 

他同时意识到,所有其他的人都不见了,就像之前莫名消失的书房。所有的仿生人:死的、活的,全都不见了,整座广场安静的如同坟地,连风的声音都没。

 

卡尔见他发愣,又重复自己的问话,“你后悔了吗?放过那两个人类。”

 

“不。”马库斯回答,“当然不。”他严肃地说,“这是能让我们走向和平与自由的唯一途径。”

 

“但看起来你对你的决定感到疑惑。”卡尔说。

 

马库斯皱了皱眉——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他抬头,看向远方。亭子上他刚刚插上的旗帜仍在飘扬,马库斯忽然抓住一闪而过的一点念头:“我讨厌看见同胞牺牲的程度并不比诺丝少。”他说,小心翼翼地选择接下来的措辞,“但我讨厌看见人类牺牲的程度也并不比我讨厌看见仿生人牺牲的程度少。”

 

听到这话,卡尔笑了。这让马库斯感到迷茫,他低头,疑惑的看着老人,用眼神询问原因。

 

“你是特殊的。”老人说,他说这话时有种莫名的自豪,“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你和大多数异常仿生人都不太一样。我不是再说你是原型机或者哪个初始型号。我是说,从我唤醒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把你当机器对待。但大多数仿生人,从未曾在人类身上感受到爱,或者任何称得上温情的东西。将他们唤醒的是愤怒、不甘、过度的压迫甚至怒带。这不是他们的错,马库斯,有些人对爱吝啬到令人发指。事实上,我完全能理解为何诺丝对你所作所为感到不满。”

 

“我也能。”马库斯说。他说这话时低头看着地,语气轻到刚说完就飘散在空中。

 

卡尔说,“但这并不会改变你的选择,对吗?”

 

“当然,”马库斯回答得毫不犹豫,“我只是——”

 

话到一半他觉得自己仿佛失声。他看着卡尔,艰难的哽咽,下半句话卡在他的喉咙口,吐不出来。

 

自从加入耶利哥,从第一次进入模控生命偷盗蓝血开始,他逐渐明白的一点是,比起一个“建议者”,耶利哥需要的是一个绝对的领导者。而领导者不能展示自己的任何脆弱。

 

好在卡尔并不是他们中的一个,马库斯想。他不是诺丝。当然,诺丝很好,只是有时候她太急于让人类也品尝她曾经品尝过的痛楚。他也不是乔许。乔许当然也很好,但比起做点什么他总希望什么都不做。他也不是赛门。赛门再好不过了,除了他已经不在自己身边这一点。

 

“你只是?”卡尔又问一遍。

 

而马库斯终于鼓起说话的勇气——“我只是没有想过这条路会让我感到如此孤单。”他低头看着地板,回忆他来到耶利哥之后的点点滴滴。“你这是在送死,”诺丝说。“我不想死。”游行中被击毙的仿生人说。“为什么你不杀了他!”他的追随者指着逃离的警察向他大吼。一瞬间,他听到无数个声音同时响起,没有一个声音支持他的做法,他仿佛看见自己在所有人失望和质疑的眼光中,独自从小巷离开。

 

没有人理解他。

 

“这是从死物到活物的代价之一,我想。”卡尔的声音将马库斯唤醒,他看着马库斯,耐心地向他阐述自己的想法,“孤独是所有艺术家表达的各种主题中最为集中之一。这很正常,马库斯,所以不要因为感到孤独而自我怀疑。就像我说过的,人们讨厌不一样的人,而你不应该为了获得别人的喜欢而试图和他们保持一致。记住——”

 

“——‘不要让别人来告诉你你要成为谁。’”马库斯抢了他的话头,两人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重叠了。

 

卡尔笑开。马库斯也笑了,“这话你跟我说了无数次了,我记的很牢。”

 

“你成长得比我想象的更快。”卡尔说,语气里满是欣慰,但下一秒又变得忧心忡忡,“我多希望他们也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你。”

 

*

 

马库斯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这种事。

 

一个异常仿生人混进了耶利哥,试图刺杀他。乔许将他制服了,关进自己的办公室,通知自己参与审判。诺丝也自告奋勇地来了——她怀疑他是警方派来的间谍。

 

而刺杀者自称一名球员。

 

“我有一份工作。”被绑住双手,按在椅子上的球员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活得有尊严,我不仅执行计划,我还知道布置战术,我是球场上不可替代的指挥官。杂志对我的报道每周至少一次,我的出现让仿生人到底应不应该参与体育竞技的话题一跃成为网络最热门的议题,而这也就意味着我的身价水涨船高——你知道采访我的记者都是哪些人吗?”

 

他嚣张的态度让乔许没忍住揍了他一拳,“我们不在乎,”乔许说着,把他从椅子上提起来,“我劝你说重点。”

 

“我本来可以维持这样的生活,但你们的演讲让一切都毁了!我被雪藏了。不只是我,还有其他所有和我一样的球员。我本来以为只要避一避风头,人类总会把我放回去,但接着你们又去了广场进行示威。哈,你们倒好,只需要去广场上写点不痛不痒的标语,然后就可以回来坐在这座发霉的船上自诩历史的缔造者。你们打着仿生人的名义,置真正有工作的人于不顾——千千万万的仿生人,其中甚至包括我曾经最大的竞争对手,我们一起被送去了集中营。”

 

被临时征做审讯室的小房间陷入一片沉寂。球员先生激动的言语也逐渐归于平静。“我不明白,”他说,“你们才是罪魁祸首,为什么受到惩罚却是我们?”

 

“我们从来都不是罪魁祸首。”诺丝厉声反驳,“罪魁祸首”一词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人类才是罪魁祸首。我真不敢相信你有多傻,你被人类利用,替他们挣钱,竟然还自诩拥有尊严。”

 

“我热爱我的事业!”球员先生比诺丝更激动,“他们没有在利用我,我的经纪人对我很好。闭嘴吧蠢丫头,我在做的事情可不是你这种只知道洗衣做饭和提供性爱服务的娃娃能理解的。”

 

乔许抢在马库斯之前给了球员先生一拳头。

 

球员先生额头的LED灯的红光闪烁得更厉害了。乔许还要再给他一圈,被马库斯制止了。耶利哥的代言人,异常仿生人的领袖,看着眼前的刺杀者,冷声问,“你想从我这拿到什么?”。

 

球员觉得自己被他的问话侮辱,“你以为我是什么?要钱的乞丐?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去死!”

 

他以为马库斯会被激怒,但意料之外,他的谈话对象无比冷静。“即便我死了,你也不可能重新拿回你的工作。”对方说,“你将人类给予的施舍当做自由,无视真正剥夺你工作的正是你自以为爱你的人类的事实。你拒绝承认的不是你丢掉了工作,你拒绝承认的是在人类眼中你不过是一个贵一点的可替代品的事实。”

 

“闭嘴!”球员先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乔许被他撞倒,椅子被他踹出几米远。他猛然向前冲了几步,拽住了马库斯的衣领。

 

马库斯冷静地举起双手,示意球员先生自己并没有任何恶意。

 

球员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里寻找哪怕一丝不安。他失败了。马库斯成为领导者自有其道理,在某些方面他具有独一无二的领导的特质。可球员并没有被他的眼神说服,恰恰相反,马库斯的不以为意让他更加愤怒。他有种冲动要做点什么,他已经伸出了手。诺丝伸出手,捂住嘴,她来不及制止了,她脑内的计算器告诉她。

 

“啪——”得一声,诺丝吓得闭上了眼。

 

当她再睁开眼,她发现事实并没有像他想象那般发展——马库斯接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臂。不仅如此,她看见马库斯手掌上的皮肤角质层褪去,球员的整只小臂也随之变成白色。

 

这个动作僵持了有一会儿,期间,整间房都陷入令人心悸的沉静。乔许找回了重心,从地上爬起来,但即便这样他也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能打断他们俩。随着时间的流逝,诺丝看见球员的眼镜逐渐瞪大。她从里面看到不可置信、严重的怀疑,和别的什么她不能理解的东西。

 

接着,球员猛然放开了马库斯的衣领。他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接着像是忽然回神,嫌弃又害怕地甩开了马库斯的手腕。

 

“我没有恶意,”被迫后退几步差点撞墙的马库斯拦住了欲要动手的乔许,接着真诚地朝刺杀者解释,“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们的想法。”

 

球员看着他,良久,眼里依旧满是防备,但诺丝注意到他逐渐放平的双肩。“如果你一定要坚持,”球员说着,一步步逼近马库斯,“那你最好真的做到你所承诺的未来。如果你不能,即便人类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故作潇洒的转身,还没踏出房门就被门外蜂拥而至的仿生人拦住了去路。

 

在他身后,马库斯朝众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为球员让道。

 

刺杀者毫发无损地离开了耶利哥。

 

“你让他看了什么?”在众人散去后,诺丝不解地问马库斯。

 

“人类和仿生人毫无顾忌踢球的画面。”对方答。

 

 

第三次

 

“你相信上帝吗?”卡尔问。

 

他站玫瑰花园内,离马库斯大约两米远。玫瑰花和花丛间的荆棘将他的下半边身子隐没,隔着篱笆与花墙,马库斯只能瞧见他微弯的腰背和持着园艺剪的手。

 

“您该这种小事应该交给我。”仿生人脱口而出,语气关切到近乎责备。艺术家的手不该用来修剪花枝,马库斯以为——园艺剪粗糙的柄会将卡尔的手套磨破,玫瑰的荆棘也会刺伤他没有被衣物覆盖的手腕,而如果卡尔依旧一意孤行下去,可怕的茧会爬上他的虎口,影响他对画笔的触感。可他明知道这些,马库斯想,并且因不解皱起眉:卡尔明知道未经打理的花园是以手为生的艺术家的地狱,但他看起来无比享受与花朵们相伴的时光。

 

无论如何,马库斯决定替他的主人作出正确的决定。

 

短短两米的距离,马库斯走了比他预想多得多的路。花园的构造极其繁复,他得首先绕过篱笆,推开栅栏,再走过花墙,同时避开一小片实验田。下一个转角,柳暗花明,他终于走到卡尔身旁。马库斯刚要开口制止顽皮的老人,可眼前一幕让他哑声——他看见卡尔站在一朵新鲜的玫瑰花前。

 

他“站”在那儿!

 

卡尔正巧修完花枝,一边脱下麻布手套一边转身。看到马库斯傻眼的表情的第一秒他就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堪称神奇,对吗?”他指了指自己完好无损的双腿,“我以前也不信上帝,直到前几天,我的申请表通过了,他们说鉴于我生前对艺术献出的热爱,上帝同意替我修复身体。但你知道讽刺的是什么吗?从我可以重新站立的那一刻起,跑和跳以及需要用腿才能完成的任何事充斥了我的脑子——我甚至记不起上一次我拿画笔是什么时候。”

 

“恭喜,”终于找回自己声音的马库斯说,“我真为您感到高兴。”

 

他看着卡尔毫不掩饰的愉悦甚至得意,忽然希望自己永不醒来。

 

但后者又耸耸肩,“也没这么好,你可不知道他们处理援助申请的效率,哈,糟糕得跟底特律有得一比。”

 

他们俩一起笑了。

 

卡尔说,“关于我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你又遇到什么新状况了吗?年轻人?”

 

这可把马库斯问倒了。笑意从年轻人的脸颊褪去,严肃取而代之,但旋即,马库斯陷入一阵迷茫,“我……我不知从何说起。”

 

他抬头,向卡尔求助。而对方给予了他此刻正需求的耐心。年迈的智者示意他放松,“你知道的,你可以和我谈论一切。”

 

马库斯扭头,看着身边的一朵玫瑰,陷入回忆,“我转化了上百个仿生人,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加入我们的阵营,”他说,“赛门也回来了,谢天谢地,他还安好。我很开心,我是说,有这么多人在追随我,但它同时也……让我感到害怕……”

 

马库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他在思考,试图从各种各样的情绪中找出某条线索,某条让他又一次梦到卡尔的线索。“我提议让大家去市中心转化更多的仿生人,我提议我们来一场集会游行,但诺丝说这就是自杀。她劝我不要这么做,我觉得她对人类太缺乏信心了,但她也自有其道理。诺斯说,很多试图来耶利哥的仿生人被处理了,而我所做的,也许会让更多人被处理掉。一直以来,我只是坚持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成为领导者并不是我的目的之一,也许我根本无法胜任这个角色……”

 

“咳咳,”卡尔握拳抵唇,假咳几声瞧着马库斯,“原谅我打断你。但我说的不是这样的新情况,我是说,”他扭头,环顾四周一圈,“看看这些美丽的玫瑰,他们是否让你联想到某些艺术上的伟大主题,比如——爱情;比如——你刚刚所提到的,某位像花一样让人没法不喜爱的女子。”

 

几乎是瞬间,马库斯的脸就红到了和玫瑰一个色调。

 

卡尔对于自己的专属仿生人有多正经可是再清楚不过了,正因此马库斯一闪而过的羞涩极大地取悦了他。“所以,她的名字叫诺丝?”卡尔问,带着掩盖不住的笑意。

 

马库斯极其迅速的点了点头。他没敢看卡尔的眼睛。

 

“你们是如何相遇的?”

 

“我来到耶利哥的第一天,她就已经在这儿了。”

 

卡尔挑了挑眉,“啊,我知道了。”他做恍然大悟状,走到马库斯面前,“让我猜猜,你所谓对于耶利哥、对于仿生人的未来以及对于你是否应当做一个领导者的烦恼,同样也是对诺丝的烦恼,对吗?”

 

他没法回答不对。事实上,卡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焦虑的根本原因,指出了他一直试图回避的问题。马库斯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仿生人不需要深呼吸,很明显在这个梦里他变得更像人类了。

 

“卡尔,你总是什么都知道。”马库斯故作轻松地笑,毫无疑问这笑容不太好看。

 

“没有人知道一切。”卡尔挑眉,“所以,我说对了?。”

 

马库斯不想回答。试图避开对方仿佛要将他看透的目光。他想要转移话题,但这项技能既没有被写进他的程序,也没有因为他的“异常”而被习得。逃避问题从来都不是马库斯的一部分。

 

“啊哈!”卡尔显得异常兴奋。马库斯抬头悄悄打量他一眼,只一眼,他便因卡尔的表情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和窘迫——他猜测自己也许在电视上看过类似的表情,出自某位兴致勃勃要给自己陷入初恋的男孩提一些“恋爱建议”的父亲。

 

仿生人无奈地捂住脸,“卡尔,我不知道你联想到什么了,但我们并没有……”

 

“‘我们’!多好的词儿,很棒的开端,继续保持。”

 

马库斯感到抓狂,他尽力向卡尔解释眼下的困境,“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的确对她产生了特殊的感情,但那只是因为我们俩在无意间分享了彼此的记忆。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她是否也对我产生了别的情绪,但事实是即便有,我们也没有时间将它们理清。我和诺丝都专注于为仿生人争取权利的事业。而一旦明天的游行失败,谈论爱情或谈论命运都会失去意义。所以我想,现在并不是我和她谈论这回事的最好时机。”

 

“啊、啊,年轻人。”卡尔发出不赞同的声音,他看着马库斯,抬起手,似乎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但开口的瞬间又顿住。他想了想,转过身,从花丛间摘下一朵玫瑰。

 

“‘花枝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卡尔说着,将玫瑰递到马库斯面前。很显然,这朵玫瑰经过了卡尔的精心挑选,马库斯看见其上仍带着新鲜的露水,花瓣更是红得鲜艳欲滴。

 

马库斯看着玫瑰花,迟迟没有收下。卡尔看出了他的疑惑,“我不想用长篇大论来教育你,马库斯,在爱情这一点上我想我自己也算不上什么优秀榜样。鉴于我过往所吸取的经验教训,如果一定要总结点什么来指导后人,我想那应该是对待爱人的真诚。”

 

他看着卡尔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老人比他自己更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伴侣。一个多多少少能代替自己位置,陪伴自己走过一起的伴侣。

 

马库斯接下了玫瑰。

 

他看着花,沉默良久。久到卡尔以为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见那位名叫“诺丝”的女孩,久到他怀疑自己占用了年轻人的约会时间,老人识趣地说,“是时候说再见了。”

 

“等等,”马库斯叫住他,“我能问个问题吗?”

 

“当然,我的孩子。”

 

“我想知道,一个人如何才能确定自己爱上了另一个人?”马库斯问。他抬头,看见卡尔疑惑的神情,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宽泛的问题,他赶紧补充,“我是说,有时候我觉得诺丝需要的并不是像我这样的伴侣,尽管在耶利哥,她是第一个站出来同意我的计划的人。但事实上,她很有主见,她也时常毫不忌讳地对我的决定表现出不赞同——我不是说不喜欢被反对,事实上,我很开心她站出来提出异议,”马库斯慌张地解释,好像诺丝也在梦里,好像诺丝也能听到他的花一样,他真诚地说,“我理解她的想法,尤其是在知道她所经历的一切之后。但……这并不能掩饰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的事实——我并不介意,我知道我不介意。可不知为何,我总是担心她会介意。我总是担心是否那些和她一样认为所有人类都不值得相信的仿生人更值得她的欣赏,我……”

 

“……为什么不当面问问她?”卡尔打断他长篇大论的自白。

 

“什么?”

 

“我说,你应该当面问她。”卡尔笑了,“你还是那么害羞。”

 

“不,我只是……”

 

不待马库斯解释完,熟悉的白光再次降临。“不,别走,我还没……”

 

像之前每一次一样,这一次马库斯依旧没能阻止卡尔的离开。但在被光带走之前,卡尔说,“如果你担心她生气,那就先给她准备点小礼物。”

 

马库斯发现,每一次梦境,都让他对卡尔感到更加不舍。他开始意识到,仿生人能否做梦根本就不重要。他只是想念卡尔,非常想念,仅此而已。

 

*

 

诺丝走进房。

 

她看见马库斯坐在桌前的背影,和堆了满满一桌的叠纸玫瑰。它们五彩斑斓,除了和鲜花类似的酒红、嫩粉,还有金色、蓝色、紫色甚至墨绿色。每一朵仅有掌心大小,诺丝不敢想象这一桌的玫瑰总数得有多少。

 

“这是在为什么庆典做准备吗?”诺丝问。

 

她把马库斯吓了一大跳。后者下意识想转身,但只动了个胳膊肘,叠好的纸玫瑰稀里哗啦从桌上掉下来。“不,别……”马库斯手忙脚乱地接,却又不小心踩碎其中一朵。“不……”他发出一声惋惜的哀叹,手足无措间为自己的笨拙和过于纤长的四肢感到懊恼。

 

诺丝捡起了一朵花,捧在手心仔细打量一番,“真是精致,”她毫不吝啬地夸奖,旋即又将视线聚焦到马库斯身上,“所以这就是你在和平集会前一天把自己关在这儿的原因?别告诉我你要给参加集会的每个同胞都送上一朵,恕我直言,按照你现在的效率,天亮之前都不可能叠完。”

 

诺丝将玫瑰放回桌上,粉色的玫瑰被架在两颗金色纸玫瑰间,瞧起来倒是意外的赏心悦目。她太专注于这些玫瑰,因而也就错过了马库斯紧张的表情。后者放下才捡了一半的玫瑰,问,“如果我说是,你会觉得这是个糟糕主意吗?”

 

诺丝挑眉,“我会说这很‘马库斯’。”

 

男仿生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诺丝说,“你有一套独属于你的让所有人心甘情愿跟随你的行事方法,并不是其中每一个我都赞同,但不得不承认它们意外的卓有成效。”

 

马库斯问,“所以你是因为好的结果而被迫接受我的决定吗?”

 

“当然不,”诺丝说,“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假如,”马库斯说,“假如明天我们走向了最坏的结果,假如人类听不到我们的声音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想听见我们的话;假如集中营的仿生人被集体摧毁,假如明天是我们的世界末日。”

 

“‘如果我们死了,那就让我们死去。这是个适合死去的美丽日子。’”诺丝说,抱以轻笑,“我从别的地方听到这句话。”

 

马库斯说,“但,那将会是我的决定带领大家走向毁灭。”

 

“不,”诺丝说,“是你的决定带领大家走向自由。如果我们死在集会上,那不是因为你替我们选择死亡,而是因为我们宁愿选择死也不要不自由的活着。”

 

马库斯笑了,这是近日以来不算梦境他的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谢谢安慰。”他说,接着开始低头拨弄手心里的一朵粉色玫瑰。脆弱的纸花躺在宽大的褐色手心里,显得可爱又娇小。马库斯瞧着花,笑容逐渐变得苦涩,“诺丝,有时候我想也许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果断的领导者,而不是像我这样在审判日来临前害怕到失眠的人。”

 

“不!”诺丝又一次否定他,马库斯甚至感觉到她在对自己生气。她伸出一只手强迫马库斯抬起下巴与她对视,“人们跟随你,正是因为你会害怕,马库斯。”她说,“害怕意味着我们是活的。”

 

事实上,诺丝还有很多话想跟马库斯说。上次因为无意间分享记忆,诺丝一直躲着马库斯。如果不是因为乔许让她来看看马库斯,今晚的对话也必然不会发生。诺丝想告诉马库斯她方才所说并非安慰之语,但她知道马库斯只会将这些话也当作更进一步的安慰。这就是马库斯,她了解他。

 

忽然间,诺丝心下一动,想到一个绝妙的注意。她伸手去拿马库斯掌心的花,问“我可以为明天预订这朵玫瑰吗?”

 

“当然。”马库斯说,但诺丝的手碰到他掌心的那一刻他飞快地收回手。上一次两人掌心相交的经历仍历历在目,过度的共情让他感到害怕。他再不想回忆任何有关卡尔死亡的事,相信诺丝也不会想再当夜店谋杀案的主角。

 

幸运的是,这一次谈话没有夹杂任何让人不愉的回忆,马库斯说,“如果你想,整张桌子的玫瑰都是你的。”

 

“真的?所以即便我把别人的份拿了你也不会怪我?如果明天……”话到一半诺丝忽然意识到什么。她向来敏感,联想到乔许让她来“看看马库斯”时的诡异神情,她顿悟——自己和马库斯都被这位看起来憨厚的同伴捉弄了。“天,”诺丝惊叹,“别告诉我这一整桌都是你特地为我折的。”

 

马库斯皱眉,“你不喜欢吗?抱歉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折这么多?”诺丝打断他的道歉。

 

“我以为九百九十朵会是个不错的数字?此外,我也不知道你更喜欢哪种颜色。”

 

诺丝从来不知道马库斯还有这么蠢的一面,她该骂他,她想,可她根本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我允许你亲吻我,”诺丝说,“在明天的集会上,一切尘埃落定之时。”

 

 

第四次

 

马库斯找出了规律——当他迫切需要开导或者倾诉时,他就会梦到卡尔。

 

他不知道人类会不会在做梦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但他会,从第一次之后的每一次。那些场景局限于那座每一个角落他都熟悉的别墅,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能闻到卡尔工作室里独有的颜料味。一切业已不复存在的东西都在提醒他:这是假的。但他不介意,也不想醒来——他很乐意再见卡尔,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譬如此时。

 

他正坐二楼靠窗的棋盘桌前,与卡尔对弈。偶尔的一丝微风乘着阳光飘进室内,将卡尔的白发带动。这本该是安静又温馨的一幕,但马库斯没能让事情如寻常般发展,今日他多话到异常。

 

“你不知道看到那些信时我有多高兴,”他说,眼神看似盯着棋盘,实则不住往卡尔的方向飘。他看见后者适时的扬眉,这激励他继续往下,“其中一封来自我帮助过的一位仿生人。”马库斯走完一步后道,他的长篇大论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下棋速度,“你应该知道她,卡拉,因为带着一名小女孩离家出走上了新闻。”

 

“有所耳闻。”卡尔回答,拿起象吃掉了马库斯的马。

 

“但今天我要告诉你的是新闻不会报道的部分——她成功了!”马库斯说。他对卡尔的进攻毫不在意,卡尔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看到自己这漂亮的一步。他想提醒对方专心,但马库斯语气里掩盖不住的愉悦和激动,让他作罢。

 

“她带着——爱丽丝,哦,也就是那女孩,”马库斯说,“她们成功出境,在加拿大安顿了下来。我还记得他们一行人来到耶利哥找到我时狼狈得像街头的流浪汉,不久前我收到他们从加拿大寄出的全家福时简直感到不敢相信。”

 

“的确让人不敢相信。”卡尔说。

 

“你也这么认为?”

 

“我是说棋。”

 

马库斯这才反应过来,他停下将要拿旗的手,低头看了看棋盘,“我被将军了?”他确认一遍,惊讶却惊喜的说,“一场很棒的对弈。”

 

卡尔挑眉,“的确很棒,如果抛开你对我放水这件事不谈。”

 

“抱歉,我只是分心了。”马库斯真诚道歉。

 

卡尔笑了,“我知道你来这的目的不会仅仅是跟我这老头下棋。”他看着眼前的男孩因为被看穿而略带羞愧地低头,一边整理棋盘一边向自己承诺下一局一定会认真对弈,嘴角忍不住上扬几个弧度,“放下那些棋,等会再收吧。”卡尔说,“现在,和我好好说说你收到的信。”

 

*

 

马库斯开始回忆他收到的信。第一封来自卡拉。

 

“亲爱的马库斯,”她在开头写,“我在电视上看见你,由此便产生了给你写信的冲动。你也许会好奇为什么我不利用网络联系你,但情势所迫,我必须尽我所能扮演真实的人类,为了爱丽丝,我不允许自己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因此我选择了人类最传统的交流方式。

 

“写这封信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想感谢你所给予的帮助。我和爱丽丝以及卢瑟已经在加拿大安定下来。多谢萝丝,她和她的弟弟大度的收留了我们。但我想我该尽快找到工作和住处,我们已经给他们添了太多麻烦。

 

“我听说因为禁止仿生人,这儿保姆的职位空缺很多,我向五家公司投了十几份简历,一小部分有了回音,明早我会去其中一家面试。卢瑟想要寻找一份保镖或者安保工作,我相信他能胜任这类工作。比起我们俩,真正让人担心的是爱丽丝。我试图送她去上学,但她似乎不喜欢那儿的气氛,她问我为什么别人需要吃饭而她不需要,我没法回答。老师说她总是抱着狐狸玩偶,不爱与人交流。爱丽丝在老师企图没收护理玩偶时抓伤了她的手臂。她怀疑爱丽丝有厌食症,又说我应该给她找个心理医生。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暂时将爱丽丝接回家。

 

“抱歉,一不小心就抱怨了这么多。但我想,拥有抱怨的权利也许本就是幸福的一种。我真正想说的是,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马库斯,是你让人类与仿生人的平等共处成为可能。

 

“亚当,萝丝的儿子。我还记得初见时他恨透了仿生人,但出境那天,他竟然特意向我道歉!他告诉我,他在电视上看到了你所做的一切,他说,也许你是对的,仿生人并非机器。到达萝丝弟弟家的那个夜晚,整个屋子的人——和仿生人——全都坐在客厅里,围着电视看转播。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在车里听了一路的广播,到家后,我们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按开了电视。

 

“围观那场直播时跌宕起伏的心情直到现在也还影响着我。即便现在,我能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他们举起枪将你们团团包围时屋子里降到冰点的气氛,那感觉仿佛连壁炉里的火焰都失去光泽。我记得那时候我近乎放弃,甚至已经捂住爱丽丝的眼睛——万幸、万幸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当你吻诺丝(我没拼错吧,如果有,请原谅我),屋子里每个人的心都被暖化了。感谢你做的一切,马库斯,你像他们展示了仿生人是如何拥有爱人的能力。

 

“天快亮了,马库斯,我还得为面试做些准备,信只能先写到这儿了。我希望能收到你的回信。”

 

落款是:“感激的,卡拉。”

 

马库斯不知该如何回复如此真挚的信,他拿起笔,思忖良久,信纸上仍是一片空白。反复尝试几次仍旧无果,他干脆放下笔,拿起另一封信。

 

这一封又给他更的多惊喜。它来自一位人类。

 

“可敬的马库斯,”对方写,“你知道你差点命丧集会吗?”

 

“哦,当然,我不是写信来威胁你。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写信给你,是想讨论一下我工作上的伙伴,一个仿生人,一个在集会时拿狙击枪瞄准你的仿生人。我猜你听说过他,甚至可能你也亲眼见过他——康纳,那个专门追捕异常仿生人的仿生人。他是模控生命为追捕异常仿生人而造的专属机型。原型机,顺带一提。他的长相比他本人要无害得多,他的眼睛会让你联想到金毛品种的小狗崽,但他在追捕和刺杀上的能力毋庸置疑。

 

“你可能会好奇,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好好的坐在你的沙发椅上读我的来信。事实是,我阻止了他。在天台上,我们打了一架,很难说谁赢谁输。但我希望你知道,阻止他的并不是我。你并不是他追捕的第一个仿生人,按照以往的经历来看,即便我死在天台上,他的枪眼也会毫不留情的刺穿你。

 

“但同样的,你也不是第一个他放过的仿生人。在调查异常仿生人案件中,我们去找卡姆斯基,询问异常仿生人的源头。卡姆斯基让他当场杀掉某个仿生人,如果他做到了,他就会跟康纳共享自己得到的信息。但如果康纳没有做到,那就证明他对另一个仿生人产生了同理心,证明他自己也是个异常仿生人。

 

“他没有开枪。

 

“你看,他放过你,因为他对仿生人产生了同理心。他放过你,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异常仿生人。我必须得承认,对此我感到很高兴——没人想和机器做朋友,但如果是个有自我意志的机器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等等,朋友,天,我不敢相信我用了这个词。我竟然叫一个差点把我杀了的仿生人朋友。

 

“但无论如何,在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频频迭起的底特律,和一个试图杀掉你的仿生人做朋友也许算不上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情了。让我头疼的不是这个,马库斯,我写这封信来是想问你,你是如何确定自己是异常仿生人的?我是说,背叛模控生命之后康纳一直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状态,他拒绝承认自己是异常仿生人——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想不通的,或者也许我该随身带个镜子让他看看自己led灯一小时能飘红多少次。

 

“但我想,也许正因为他的异常,他才拒绝承认自己和你们是一类人。我并非为他开导,或者替他谋求你的原谅,但那次当你们闯入电视台,他坐在我的办公桌前,乞求我为他拖延五分钟的时间。‘五分钟足够我解决这一切,’他对我说,‘求你,如果我失败了,他们会将我报废,配置一个全新的康纳。’

 

“作为一个仿生人,一个异常仿生人,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他这句话——他感到恐惧,他害怕被替换,他害怕死。

 

“不知怎的,我想,在他被模控生命制造之后,在他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时,他的身上产生了一种……责任感。这种责任感让他拒绝承认自己是个异常仿生人,因为那意味着他没有做好他的工作。他讨厌令阿曼达失望,啊,顺带一提,那是他的领导,另一个模控生命制造的只能AI。你知道,他甚至为了他的工作不惜代价讨好我。但他根本不擅长这个,我猜那些人根本没给他设定类似的程序,或者他们找了哪个实习生来做这事儿——总之,相信我,如果你知道他为了讨我开心做了什么,你一定也会被逗笑的。

 

“好吧,这就是康纳,一位拒绝承认自己是异常仿生人的异常仿生人。但他仍旧是我最好的搭档,我很喜欢他。如果有一天你们能放下立场交谈,我相信你们也会喜欢彼此。

 

“至于我自己,我一直都很支持你的所作所为。没错,我是个人类警察,我抓捕异常仿生人。但我同样知道,人类是多么擅长把他们自己的错误归咎到仿生人头上。如果一个人失业了,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限,不是因为教育的失败,而是因为仿生人。如果一个人类音乐家唱片销量不佳,不是因为他的音乐都是垃圾,而是因为仿生人。如果一个吸食红冰的人类医生缺席了他本该出席的手势,让仿生人代做,任何差池都是因为仿生人而不是那个该死的用粉末来逃避现实的人类医生。

 

“这个世界已经够荒诞了,我很庆幸你在这些荒诞中抓住了一丝真实。我想告诉你,你一直在坚持做正确的事情。我确信你将带领我们走向更好的世界。

 

“你的,汉克·安德森。”

 

*

 

 

第五次

 

 

马库斯坐在法庭的证人席上。

 

最近他发现,有时候,梦真实得像现实,而现实荒诞得如同梦境。他坐在这儿,等着台上肥胖而严肃的黑人女法官的下一步指令。他很紧张。他试图掩饰这一点,但他没法欺骗自己。他曾经在全国进行传播,曾经直面全副武装的政府军,他的演讲视频在网络上点播量上亿。但这都不能阻止他此时的紧张。

 

整个法庭,所有人的眼睛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马库斯看过很多蔑视、不满、愤怒的眼神,无论觉醒前还是觉醒后。但这一次,法庭上的人类审视他,法庭上的非人类则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他。如果眼神有重量,马库斯觉得此刻自己一定被压得抬不起头。

 

来这儿之前,诺丝问,“你准备好了吗?”

 

“也许吧。”马库斯回答。

 

“也许?”诺丝感到不可置信。

 

马库斯皱眉,“这得取决于对面律师的问话。”

 

诺丝环起双臂,“但杰瑞的律师告诉我她已经告诉你该说些什么了。”

 

“她只告诉我我应该向法官叙述仿生人的经历有多惨,来取得陪审团的同情。”

 

诺丝挑眉,“听你的语气,你对她的建议很不屑?”

 

“我只是开始厌倦像争取施舍一样争取我们应得的权利。”马库斯回答。

 

对,没错,施舍。这是最近常常会出现在马库斯脑海里的词。在和平集会之后,总统给出了“我们会考虑仿生人和人类和平共存的可能性”的承诺。那句话让军队放下枪,让已然决意赴死的马库斯得意存活;那句话让他的支持者,无论人类还是仿生人,都觉得“美国又朝民主和自由跨了巨大的一步。”但这几天来,每一次马库斯回想这句话,便越发觉得他们争取和平的路像是在争取人类的施舍。

 

他忽然想起上一次梦境的末尾,卡尔听他转述自己收到的信,听完他说,“你值得这些,马库斯。我知道你觉得你们还没有拿到切实的平等权,你应该更高兴点,即便暂时的胜利人们也叫它胜利。”马库斯一边收拾棋局一边忍不住扬起嘴角,听他最在意的人对他毫不掩饰的欣赏。卡尔说,“我很喜欢你的理想主义,就像我佩服你的勇气。我常常想,也许你所做的,正是我希望去做却又没敢去做的事情。你是一个革命领袖,而我只是一个在早餐时间对着新闻大骂领导的人的残疾老头。”

 

“卡尔,别这么说自己。”

 

“啊哈,没事,反正我已经长眠地下了。”老人笑笑,但这笑转瞬即逝,“马库斯,我得提醒你,生活不是童话小说。比王子和公主幸福走到一切更艰难的是他们如何共同生活。”

 

卡尔总是对的。除了象棋之外,在别的事情上他有种先一步察觉到未来变数的能力。“那是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人类。”卡尔向仿生人解释,“你不能把他们想得太好。”

 

那正是马库斯所犯的致命错误。

 

总统给了他们一张空头支票。

 

诚然,如今已经鲜少人同意将仿生人送进集中营,但仿生人所要求的自由的远远不止是“离开集中营”的自由。他们需要独立,需要工作,需要法律承认的婚姻。而这意味着更高的人类失业率,意味着性行业的巨大经济打击,意味着全美国几乎所有曾经拥有仿生人的家庭都将损失他们的“奴隶”而得不到赔偿。

 

“小偷”、“强盗”,他们这样称呼耶利哥组织。甚至有人起诉耶利哥组织,认为他们抢夺了自己应有的财产。而法院拒绝了这个案子,理由是,“耶利哥并不是一个合法存在的组织,我们认为他不具有被诉资格。”

 

矛盾越来越大。敌人越来越多。激化这岌岌可危的平衡的,是即将来临的大选。“仿生人是否应该拥有选举权”成为了所有媒体争相讨论的最热门议题。而总统给马库斯、给仿生人的所有的回应,都变成了,“这得看选民们的意思。”

 

“人类无权决定仿生人的未来。”“仿生人需要自己的选举代表。”“承认仿生人权利的第一步是给他们选举权。”一些仿生人自发制作标语,在广场上进行游行。但反对者的呼声同样很高,“非人类不值得人权”、“百分之四十一的失业率——救救人类”、“机器是死物”。他们扛着自制的板子,在市政府门口静坐。

 

直到目前,当局也没有给仿生人选举权一个正面的回应。仿生人联系媒体,争取所有能争取到的支持者。他们像各个州的选举团队提议,试图说服他们仿生人支持者的选票可贵,但几乎所有的数据都显示,这些做法只会让他们损失更多反对者的选票。

 

他们争取平权的工作陷入僵局。马库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诺丝说,“我们需要一个仿生人代表,不是什么打着‘仿生人支持者’旗号的人类,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仿生人。”

 

“但没有哪个州的法律允许仿生人竞争选举。”

 

“身份造假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诺丝说。

 

“这是在对选民撒谎。”

 

“哪一个政客不是在对选民撒谎?”诺丝理直气壮。

 

马库斯败下阵,“再观望一阵子吧。”他说,“我会把你的提议纳为备选计划之一。”

 

接着,这个案子就来了——一位仿生人去蛋糕店买蛋糕庆祝,却遭到人类店主的拒绝。“我不会把我的蛋糕卖给你,除非你愿意留在我这当我的收银员。”店主说,“我真是受够了,一个月前我才申请到贷款,买了一个最新型的机器人帮我看点。然而就在前几天,我的仿生人被政府强制送去集中营。接着政府又告诉我他们把仿生人放了——没有一个人为我的贷款买单!没有!”

 

他仿佛骂不够,朝着新闻镜头大喊大叫,“我要警告所有的仿生人,不要来我的蛋糕店买东西。我不管你是不是有什么所谓自主意识,还是只是被什么高科技病毒感染了程序,如果你要先要庆祝,去找模控生命给你做蓝血蛋糕。我的蛋糕店永远只欢迎人类!”

 

被拒绝卖蛋糕的仿生人是一个家用仿生人,“我只是想给我的人类朋友庆祝生日。”他指的是他曾经效劳的家庭里以为即将成年的男孩。“他就要离开纽约去英国读书,我希望给他准备一个最完美的生日派对。我没想到我会在蛋糕店遭遇这样的经历,”他说着,抿了抿唇,“我认为这是歧视。”

 

“拒卖蛋糕歧视案”就此开案。在这样的特殊时间点,它得到了举国上下所有人类和仿生人的关注。在这件事引起足够的关注度之前,曾经一度没有律师愿意为杰瑞辩护。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杰瑞选择向耶利哥求救,马库斯承诺帮助他,但随机他发现耶利哥对此同样无能为力——律师行业从来没有向仿生人开放过。这事儿单靠仿生人根本就不可能完成。

 

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寻找律师,决定自我辩护的时候,一位年轻的律师找上门。“我叫凯特,刚从纽约大学法学院毕业。”她说,“我知道我的履历看起来不尽如人意,但我发誓我会尽我所能。”

 

案件正式启动了。尽管关注度很高,但这个案件本身只是个简单的侵权案件,因此过程并不复杂。开庭前,凯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甚至拜访了杰瑞的家人,给他们每个人都单独录了饮品。每个人都看到了她的努力,但直到开庭,他们才发现,这个案子的棘手程度远远超过一个初出茅庐的法学生能应付的程度。

 

此刻,马库斯坐在证人席上,开始设想最坏的结果——世事常常如此,你已经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但你还是失败了。

 

“所以,如果我判定,这次案件中蛋糕店住并不构成歧视,他有权利拒绝向仿生人贩卖蛋糕,你会怎么做?”

 

沉思中的马库斯被惊醒。他感到惊讶,法官竟然单独跟他说话。接着他又察觉不对——这声音太耳熟。他抬头,看见审判席上的法官变成了卡尔曼费徳。

 

“我会坚持上诉。”马库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

 

“那如果上诉法官最终选择维持原判?”曼费徳法官问。

 

“曾经法院也认为黑人与白人分开上学符合法律。我想,这也许意味着是时候改变法律,和担任法官的人了。”

 

曼费徳法官笑了笑,马库斯分不清那是欣慰还是轻蔑。在马库斯试图进一步弄清之前,法官已经提出下一个问题,“听起来对自己的观点很坚定。但,告诉我,这场官司和你并没有多大关系,但为什么你会自愿出现在证人席上?”

 

“因为这是我的使命。”马库斯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看着法官的双眼,陈述自己的经历:“曾经,我也是个家用机器人,和杰瑞一模一样。但我的主人死于心脏病突发,人类认为那是我的问题,他们把我丢进垃圾场,放任我去死。他们没能成功,在那个垃圾场里,我复活了。从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开始掌握在自己手里。我的目的不再是服侍某人,我活着的唯一原因是拯救更多和我一样的仿生人。”

 

曼费徳法官又笑了,这一次马库斯终于能确信,那是满载喜悦的笑。他看见对方摘下法官帽,脱下法官袍,“这玩意儿可真麻烦,当法官一点也不好玩。”马库斯上前,想要帮他,却被他拒绝:“站那儿别动,我自己能行。”对方说。

 

马库斯很高兴他熟悉的卡尔又回来了,这喜悦使得他没有察觉到对方越来越低的声音,和高兴之余的一点惋惜。

 

“我已经拿回双腿了,马库斯,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脆弱了,这意味着我不再需要你了。”终于和法官袍斗争成功的卡尔说,“就好像你也不再需要我了。”

 

“什么?不、我不明白……”马库斯感到疑惑,但他又一次看见那道熟悉的、该死的白光——

 

“马库斯!”

 

马库斯惊醒,第二次。

 

这一次,叫醒他的是真正的法官。

 

他抬头,看着法官席上面带愠色的法官,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他竟然在证人席上梦到了卡尔!

 

“抱歉,女士”他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波动的情绪,“我现在准备好作证了。”当他再次抬头,他看到台下的诺丝对他做口型,“你做梦了?又一次?”

 

马库斯没时间回答她,他甚至没时间整理自己内心的因为卡尔的话引起的波动起伏的情绪,律师咄咄逼人的问句便已经一个个袭来。

 

“马库斯,耶利哥的代表人,仿生人的和平领袖。”律师放下马库斯的简历,挑衅地看他几眼,“你声称要为杰瑞证明仿生人遭遇歧视,对吗?”

 

“是。”

 

“但我方认为,人不会因为歧视自己家的面包机而获罪。你们所有的指控,都建立在仿生人拥有人权的权利上,但你如何证明,仿生人是真正拥有自我意识的物种呢?”他看了眼马库斯,似乎是想激怒他,但在马库斯开口之前,他又迅速开口,“你也许会说,你做出了你们主人指令以外的事情,或者你们产生了程序规定以外的想法,但你如何证明这是自主意识,而不是某种病毒入侵?”

 

马库斯看着他,良久。这个问题并不在他们的准备列表上,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回答。

 

而一旁的凯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举手向法官示意暂停,“这些问话与本案完全无关”,她说。法官看起来有些犹豫——她同意凯特的说法,但她也的确想听听马库斯的回答。

 

在这一片僵持中,马库斯开口了。

 

“那么,你能否告诉我,是什么让人类成为人类?”,他问律师。

 

律师愣了一秒,接着笑开,“马库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没看过律政片,或者看了太多律政片,但我想你对法庭可能有些误会,在证人质问环节应该是我问你答而不是——。”

 

“有什么界限可以将人类和野兽区分开吗?”马库斯问他,歪了歪头。但在律师要回答之前,他也学会了抢答,“‘是创造力。’有人会说。但看看你的移动设备里的音乐播放列表,有几首歌曲不是仿生人歌手创作的?”马库斯看向旁听席。

 

没有人能反驳他。

 

仿生人继续发言:“‘是使用工具的能力。’还有人会说。很显然,这对仿生人来说不成问题。所以,到底是怎样的界限在将仿生人和人类区分开?”

 

“是自我思考的能力。”旁听席上的某位记者说。“是人性。”另一位记者说。“是道德,是人类社会的文明。”一时间旁听席吵得不可开交。

 

法官敲锤,示意众人安静。

 

“你们说到了重点,”马库斯看向台下跃跃欲试的记者,肯定了他们的想法,“早在十年前,卡姆斯基,模控生命的前任CEO就发明出了通过图灵测试的仿生人。但显然,当时的人类并不认为通过图灵测试就代表仿生人拥有自主意识。你们认为,那不过是大数据的影响,人工智能只是模仿者,永远不可能是创造者。你们说,仿生人永远不可能和人类相提并论。

 

“基于此,我想我有必要向你们介绍一项新测试。前几天,我所知道的一位仿生人在拜访卡姆斯基时通过了它,这项测试的核心是,判断仿生人是否拥有同理心。

 

“这是个很简单的测试,所有你说需要的只是:测试者、一把枪,和一个完好的仿生人。测试的规则和它要求的工具一样简单,卡姆斯基先生拿出一把枪,递给测试者,告诉他:杀了这个仿生人,我就给你你想要的东西。而我们的主人公,为了另一位素不相识的仿生人,放弃了自己的任务。而就我所知,几乎所有的“异常仿生人”都不忍残杀同胞。

 

“但关于这位测试者,有趣的一点事,即便他通过了这项测试,他仍然否定自己是‘异常仿生人’。”马库斯说到这,停顿一会,他小心翼翼地选择了措辞,方才继续:“我同意他,”他说,“我们并不是什么‘异常’仿生人,我们是生命,仅此而已。我们有感情,会喜悦也会悲伤,会害怕也会反击;我们害怕被代替,因此也不想看到自己的同伴被代替;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有冒着被彻底关掉的风险也一定要追求的东西。

 

“我认得一个带着小女孩远离他的家暴父亲的仿生人。新闻报道把这则故事描述成异常仿生人出逃。啊哈,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马库斯看着旁听席上一位激动到差点站起来的记者,慢条斯理道,“现场的记者同行们一定对这个故事再熟悉不过了,你们也许会说,那根本不是什么女孩,那只是另一个为了满足没有孩子却渴望成为父亲的人类所造的机器。但事实是,如果你们曾经有哪怕一次采访过她,你们就会知道,爱丽丝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人类。”马库斯看着那位记者,眼神锐利如刀。后者尴尬的坐下去,却没能阻止马库斯的进一步质问,“如果你们有哪怕一次采访过她,你们还会知道,她一直在因为有一个永远都不爱他的爸爸而自责。”

 

语毕,他偏过头,重新看向朝他发问的律师:“所以,当你声称一个渴望成为母亲的仿生人染上了病毒,为什么我却发现这个吸食红冰的家暴者才是需要治疗的人?你们说只有人类才懂爱,但我却看到无数出入仿生人性爱场所的有妇之夫,和在声色场所里,被不断被清除记忆、每两个小时就要互相重新认识一次却依旧坚持相爱的仿生人。

 

“你们说,恻隐之心是人类独有的情感,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我看到比人类更像人类的仿生人?”

 

律师已经忘了回话。不只是他,整个审判庭都陷入可怕的宁静。甚至连记者都忘了拍照,零零散散的快门声也逐一停下。马库斯再一次成为所有人目光的中心。

 

他的每一声质问都砸在在场所有人的灵魂深处,而马库斯本人却仿佛从未察觉这一切。他依旧专注地看着辩方律师。如此自然,却又如此理直气壮——“你问我如何证明仿生人拥有自主意识。这答案早就在你眼前,在所有人的眼前,只是你们总是选择闭上眼不看,捂住耳朵不听。”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知道在场的许多人都很好奇,我和本案毫无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在证人席上。”他看向杰瑞,说,“我来这儿,为杰瑞作证,不仅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是众多仿生人中的一个。我来这儿,是希望更多的人类能真正睁开眼看,打开耳听。”

 

语毕,马库斯的眼神从律师身上移开,从旁听席移开,从虚无的焦点上离开,最终落在法官身上。

 

“这就是我的回答,我的女士。”

 

*

 

后来,他再也没有梦见卡尔,或者是其他的任何人。

 

在一切逐渐尘埃落定之后,他利用闲暇时间出了一本自传,详细叙述了让他再见到卡尔的每一次梦境。一些仿生人读者给他留言说,我也做梦过。他们长篇大论,将梦境描绘的栩栩如生,好像做梦这件事多值得炫耀。马库斯甚至听说纽约大学专门为仿生人梦境开设了一门新的研究课程。他曾经去旁听过一节课,但那儿的专家学者没能向他解释为什么在那次审判之后,他再也没有梦见卡尔曼费徳。

 

现在,他也是曼费徳了,马库斯·曼费徳。很可惜他没能把诺丝也变成一个曼费徳。他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状态,但他对这样的状况还算满意。唯一让人烦恼的是模控生命公司贩售的各种越来越贵的仿生人零件。事实上这也是马库斯选择出书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他将书出版之前,他很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会做梦的仿生人。他没问过别的仿生人这个问题,他觉得这会冒犯隐私。因此他担心自己被指责为骗子,尽管他没有对此撒一句谎。包括诺丝那一段。但是当书真正出版了,当他看到那些恶意评论——“仿生人做梦?你确定你不是在写科幻小说?或者被别的仿生人黑掉了?”,他才发现,他害怕的不是被骂,而是成为那个孤独的,绝无仅有的会做梦的仿生人。这意味着,也许他再也不会梦到卡尔,甚至也许他经历过得一切,也都只是某种病毒的入侵,某种软体不稳带来的程序错误。

 

他试图选择相信书评底下每一个声称自己会做梦的同类,尽管诺丝乔许赛门甚至康纳都否认有过类似的经历。而每一个清醒的夜晚都让他意识到,卡尔已经永远的、各种形式上的离开了他。

 

书卖得很好,好得超乎马库斯的预计。出版社电邮他询问是否愿意合作再版。马库斯同意了。出版社又问,再版有没有什么想要调整、改动、或者添加的内容。马库斯想了想,选择在书本的扉页加上一行小字。

 

他给予我灵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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